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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沉醉的晚上》原文(春风沉醉的夜晚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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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07 09:2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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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沉醉的晚上》



在沪上闲居了半年,因为失业的结果,我的寓所迁移了三处。最初我住在静安寺路南的一间同鸟笼似的永也没有太阳晒着的自由的监房里。这些自由的监房的住民,除了几个同强盗小窃一样的凶恶裁缝之外,都是些可怜的无名文士,我当时所以送了那地方一个Yellow Grub Street的称号。在这Grub Street里住了一个月,房租忽涨了价,我就不得不拖了几本破书,搬上跑马厅附近一家相识的栈房里去。后来在这栈房里又受了种种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桥北岸的邓脱路中间,日新里对面的贫民窟里,寻了一间小小的房间,迁移了过去。

邓脱路的这几排房子,从地上量到屋顶,只有一丈几尺高。我住的楼上的那间房间,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楼板上伸一伸懒腰,两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顶穿通的。从前面的弄里踱进了那房子的门,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铁罐玻璃瓶旧铁器堆满的中间,侧着身子走进两步,就有一张中间有几根横档跌落的梯子靠墙摆在那里。用了这张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个二尺宽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楼去。黑沉沉的这层楼上,本来只有猫额那样大,房主人却把它隔成了两间小房,外面一间是一个N烟公司的女工住在那里,我所租的是梯子口头的那间小房,因为外间的住者要从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间的便宜几角小洋。

我的房主,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弯腰老人。他的脸上的青黄色里,映射着一层暗黑的油光。两只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颧骨很高,额上颊上的几条皱纹里满砌着煤灰,好象每天早晨洗也洗不掉的样子。他每日于八九点钟的时候起来,咳嗽一阵,便挑了一双竹篮出去,到午后的三四点钟总仍旧是挑了一双空篮回来的;有时挑了满担回来的时候,他的竹篮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铁器玻璃瓶之类。象这样的晚上,他必要去买些酒来喝喝,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瞎骂出许多不可捉摸的话来。

我与隔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来的那天午后。春天的急景已经快晚了的五点钟的时候,我点了一支蜡烛,在那里安放几本刚从栈房里搬过来的破书。先把它们叠成了两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后把两个二尺长的装画的画架覆在大一点的那堆书上。因为我的器具都卖完了,这一堆书和画架白天要当写字台,晚上可以当床睡觉的。摆好了画架的板,我就朝着了这张由书叠成的桌子,坐在小一点的那堆书上吸烟,我的背自然朝着了梯子的接口的。我一边吸烟,一边在那里呆看放在桌上的蜡烛火,忽而听见梯子口上起了响动。回头一看,我只见了一个自家的扩大的投射影子,此外什么也辨不出来,但我的听觉分明告诉我说:“有人上来了。” 我向暗中凝视了几秒钟,一个圆形灰白的面貌,半截纤细的女人的身体,方才映到我的眼帘上来。一见了她的容貌,我就知道她是我的隔壁的同居者了。因为我来找房子的时候,那房主的老人便告诉我说,这屋里除了他一个人外,楼上只住着一个女工。我一则喜欢房价的便宜,二则喜欢这屋里没有别的女人小孩,所以立刻就租定了的。等她走上了梯子,我才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说:

“对不起,我是今朝才搬来的,以后要请你照应。”

她听了我这话,也并不回答,放了一双漆黑的大眼,对我深深的看了一眼,就走上她的门口去开了锁,进房去了。我与她不过这样的见了一面,不晓是什么原因,我只觉得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体,好象都是表明她是可怜的特征,但是当时正为了生活问题在那里操心的我,也无暇去怜惜这还未曾失业的女工,过了几分钟我又动也不动的坐在那一小堆书上看蜡烛光了。

在这贫民窟里过了一个多礼拜,她每天早晨七点钟去上工和午后六点多钟下工回来,总只见我呆呆的对着了蜡烛或油灯坐在那堆书上。大约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痴不痴呆不呆的态度挑动了吧,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楼来的时候,我依旧和第一天一样的站起来让她过去。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忽而停住了脚,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象怕什么似的问我说:

“你天天在这里看的是什么书?”

(她操的是柔和的苏州音,听了这一种声音以后的感觉,是怎么也写不出来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语译成普通的白话。)

我听了她的话,反而脸上涨红了。因为我天天呆坐在那里,面前虽则有几本外国书摊着,其实我的脑筋昏乱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进去。有时候我只用了想象在书的上一行与下一行中间的空白里,填些奇异的模型进去。有时候我只把书里边的插画翻开来看看,就了那些插画演绎些不近人情的幻想出来。我那时候的身体因为失眠与营养不良的结果,实际上已经成了病的状态了。况且又因为我的唯一的财产的一件棉袍子已经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里全没有光线进来,不论白天晚上,都要点着油灯或蜡烛的缘故,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脚力,也局部的非常萎缩了。在这样状态下的我,听了她这一问,如何能够不红起脸来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的回答说:

“我并不在看书,不过什么也不做呆坐在这里,样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这几本书摊放着的。”

她听了这话,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作了一种不解的形容,依旧的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那几天里,若说我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什么事情也不曾干,却是假的。有时候,我的脑筋稍微清新一点下来,也曾译过几首英法的小诗,和几篇不满四千字的德国的短篇小说,于晚上大家睡熟的时候,不声不响的出去投邮,在寄投给各新开的书局。因为当时我的各方面就职的希望,早已经完全断绝了,只有这一方面,还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脑筋,想想法子看。万一中了他们编辑先生的意,把我译的东西登了出来,也不难得着几块钱的酬报。所以我自迁移到邓脱路以后,当她第一次同我讲话的时候,这样的译稿已经发出了三四次了。



在乱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着,四季的变迁和日子的过去是不容易觉得的。我搬到了邓脱路的贫民窟之后,只觉得身上穿在那里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的重了起来,热了起来,所以我心里想:

“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吧?”

但是囊中很羞涩的我,也不能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只是在那暗室的灯光下呆坐。在一天大约是午后了,我也是这样的坐在那里,隔壁的同住者忽而手里拿了两包用纸包好的物件走了上来,我站起来让她走的时候,她把手里的纸包放了一包在我的书桌上说:

“这一包是葡萄浆的面包,请你收藏着,明天好吃的。另外我还有一包香蕉买在这里,请你到我房里来一道吃吧!”

我替她拿住了纸包,她就开了门邀我进她的房里去。共住了这十几天,她好象已经信用我是一个忠厚的人的样子。我见她初见我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那一种疑惧的形容完全没有了。我进了她的房里,才知道天还未暗,因为她的房里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阳返射的光线从这窗里投射进来,照见了小小的一间房,由二条板铺成的一张床,一张黑漆的半桌,一只板箱,和一条圆凳。床上虽则没有帐子,但堆着有二条洁净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只小洋铁箱摆在那里,大约是她的梳头器具,洋铁箱上已经有许多油污的点子了。她一边把堆在圆凳上的几件半旧的洋布棉袄,粗布裤等收在床上,一边就让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样子,心里倒不好意思起来,所以就对她说:

“我们本来住在一处,何必这样的客气。”

“我并不客气,但是你每天当我回来的时候,总站起来让我,我却觉得对不起得很。”

这样的说着,她就把一包香蕉打开来让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只,在床上坐下,一边吃一边问我说:

“你何以只住在家里,不出去找点事情做做?”

“我原是这样的想,但是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事情。”

“你有朋友么?”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不和我来往了。”

“你进过学堂么?”

“我在外国的学堂里曾经念过几年书。”

“你家在什么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问到了这里,我忽而感觉到我自己的现状了。因为自去年以来,我只是一日一日的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么人?”“我现在所处的是怎么一种境遇?” “我的心里还是悲还是喜?”这些观念都忘掉了。经她这一问,我重新把半年来困苦的情形一层一层的想了出来。所以听她的问话以后,我只是呆呆的看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看了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脸上就立时起了一种孤寂的表情,微微的叹着说:

“唉!你也是同我一样的么?”

微微的叹了一声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红起来,所以就想了一个另外的问题问她说:

“你在工厂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包纸烟的。”

“一天作几个钟头工?”

“早晨七点钟起,晚上六点钟止,中午休息一个钟头,每天一共要作十个钟头的工。少作一点钟就要扣钱的。”

“扣多少钱?”

“每月九块钱,所以是三块钱十天,三分大洋一个钟头。”

“饭钱多少?”

“四块钱一月。”

“这样算起来,每月一个钟点也不休息,除了饭钱,可省下五块钱来。够你付房钱买衣服的么?”

“那里够呢!并且那管理人又……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厂的。你吃烟的么?”

“吃的。”

“我劝你顶好还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们工厂的烟。我真恨死它在这里。”

我看看她那一种切齿怨恨的样子,就不愿意再说下去。把手里捏着的半个吃剩的香蕉咬了几口,向四边一看,觉得她的房里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来道了谢,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她大约作工倦了的缘故,每天回来大概是马上就入睡的,只有这一晚上,她在房里好象是直到半夜还没有就寝。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回来,总和我说几句话。我从她自家的口里听得,知道她姓陈,名叫二妹,是苏州东乡人,从小系在上海乡下长大的,她父亲也是纸烟工厂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来和她父亲同住在那间房里,每天同上工厂去的,现在却只剩了她一个人了。她父亲死后的一个多月,她早晨上工厂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来也一路哭了回来的。她今年十七岁,也无兄弟姊妹,也无近亲的亲戚。她父亲死后的葬殓等事,是他于未死之前把十五块钱交给楼下的老人,托这老人包办的。她说:

“楼下的老人倒是一个好人,对我从来没有起过坏心,所以我得同父亲在日一样的去作工,不过工厂的一个姓李的管理人却坏得很,知道我父亲死了,就天天的想戏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亲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亲是如何的一个人?死了呢还是活在那里?假使还活着,住在什么地方,等等,她却从来还没有说及过。



天气好象变了。几日来我那独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里的腐浊的空气,同蒸笼里的蒸气一样,蒸得人头昏欲晕。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发的神经衰弱的重症,遇了这样的气候,就要使我变成半狂。所以我这几天来到了晚上,等马路上人静之后,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个人在马路上从狭隘的深蓝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边作些漫无涯涘的空想,倒是于我的身体很有利益。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走到天将明的时候才回家里。我这样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到第二天的日中,有几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来的前后方才起来。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状态也渐渐的回复起来了。平时只能消化半磅面包的我的胃部,自从我的深夜游行的练习开始之后,进步得几乎能容纳面包一磅了。这事在经济上虽则是一大打击,但我的脑筋,受了这些滋养,似乎比从前稍能统一;我于游行回来之后,就睡之前,却做成了几篇Allan Poe式的短篇小说,自家看看,也不很坏。我改了几次,抄了几次,一一投邮寄出之后,心里虽然起了些微细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几回的译稿的绝无消息,过了几天,也便把它们忘了。

邻住者的二妹,这几天来,当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时候,我总在那里酣睡,只有午后下工回来的时候,有几次有见面的机会。但是不晓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她对我的态度,又回到从前初见面的时候的疑惧状态去了。有时候她深深的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是满含着责备我规劝我的意思。

我搬到这贫民窟里住后,约摸已经有二十多天的样子,一天午后我正点上蜡烛,在那里看一本从旧书铺里买来的小说的时候,二妹却急急忙忙的走上楼来对我说:

“楼下有一个送信的在那里,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

她对我讲这话的时候,她的疑惧我的态度更表示得明显,她好象在那里说:“呵呵,你的事件是发觉了啊!” 我对她这种态度,心里非常痛恨,所以就气急了一点,回答她说:

“我有什么信?不是我的!”

她听了我这气愤愤的回答,更好象是得了胜利似的,脸上忽涌出了一种冷笑说:

“你自家去看吧;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时我听见楼底下门口果真有一个邮差似的人在催着说:

“挂号信!”

我把信取来一看!心里就突突的跳了几跳,原来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译稿,已经在某杂志上发表了,信中寄来的是五圆钱的一张汇票。我囊里正是将空的时候,有了这五圆钱,非但月底要预付的来月的房金可以无忧,并且付过房金以后,还可以维持几天食料,当时这五圆钱对我的效用的广大,是谁也不能推想得出来的。

第二天午后,我上邮局去取了钱,在太阳晒着的大街上走了一会,忽而觉得身上就淋出了许多汗来。我向我前后左右的行人一看,复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觉的把头低俯了下去。我颈上头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颗一颗的钻出来了。因为当我在深夜游行的时候,天上并没有太阳,并且料峭的春寒,于东方微白的残夜,老在静寂的街巷中留着,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还觉得不十分与节季违异。如今到了阳和的春日晒着的这日中,我还不能自觉,依旧穿了这件夜游的敝袍,在大街上阔步,与前后左右的和节季同时进行的我的同类一比,我哪得不自惭形秽呢?我一时竟忘了几日后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来将尽的些微的积聚,便慢慢的走上了闸路的估衣铺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来往的汽车人力车,车中坐着的华美的少年男女,和马路两边的绸缎铺金银铺窗里的丰丽的陈设,听听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车铃声,一时倒也觉得是身到了大罗天上的样子。我忘记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样的欢歌欣舞起来,我的嘴里便不知不觉的唱起几句久忘了的京调来了。这一时的涅盘幻境,当我想横越过马路,转入闸路去的时候,忽而被一阵铃声惊破了。我抬起头来一看,我的面前正冲来了一乘无轨电车,车头上站着的那肥胖的机器手,伏出了半身,怒目的大声骂我说:

“猪头三!侬(你)艾(眼)睛勿散(生)咯!跌杀时,叫旺(黄)够(狗)来抵侬(你)命噢!”

我呆呆的站住了脚,目送那无轨电车尾后卷起了一道灰尘,向北过去之后,不知是从何处发出来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的笑了几声。等得四面的人注视我的时候,我才红了脸慢慢的走向了闸路里去。

我在几家估衣铺里,问了些夹衫的价线,还了他们一个我所能出的数目,几个估衣铺的店员,好象是一个师父教出的样子,都摆下了脸面,嘲弄着说:

“侬(你)寻萨咯(什么)凯(开)心!马(买)勿起好勿要马(买)咯!”

一直问到五马路边上的一家小铺子里,我看看夹衫是怎么也买不成了,才买定了一件竹布单衫,马上就把它换上。手里拿了一包换下的棉袍子,默默的走回家来。一边我心里却在打算:

“横竖是不够用了,我索性来痛快的用它一下罢。”同时我又想起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面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寻着了一家卖糖食的店,进去买了一块钱巧格力香蕉糖鸡蛋糕等杂食。站在那店里,等店员在那里替我包好来的时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顺便也去洗一个澡吧。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食,回到邓脱路的时候,马路两旁的店家,已经上电灯了。街上来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阵从黄浦江上吹来的日暮的凉风,吹得我打了几个冷痉。我回到了我的房里,把蜡烛点上,向二妹的房门一照,知道她还没有回来。那时候我腹中虽则饥得很,但我刚买来的那包糖食怎么也不愿意打开来,因为我想等二妹回来同她一道吃。我一边拿出书来看,一边口里尽在咽唾液下去。等了许多时候,二妹终不回来。我的疲倦不知什么时候出来战胜了我,就靠在书堆上睡着了。



二妹回来的响动把我惊醒的时候,我见我面前的一枝十二盎司一包的洋蜡烛已经点去了二寸的样子,我问她是什么时候了!她说:

“十点的汽管刚刚放过。”

“你何以今天回来得这样迟?”

“厂里因为销路大了,要我们作夜工。工钱是增加的,不过人太累了。”

“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够,不做是不行的。”

她讲到这里,忽而滚了两粒眼泪出来,我以为她是作工作得倦了,故而动了伤感,一边心里虽在可怜她,但一边看了她这同小孩似的脾气,却也感着了些儿快乐。把糖食包打开,请她吃了几颗之后,我就劝她说:

“初作夜工的时候不惯,所以觉得困倦,惯了以后,也没有什么。”

她默默的坐在我的半高的由书叠成的桌上,吃了几个巧格力,对我看了几眼,好象是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我就催她说:

“你有什么话说?”

她又沉默了一会,便断断续续的问我说:

“我……我……早想问你了,这几天晚上,你每晚在外边,可在与坏人作伙友么?”

我听了她这话,倒吃了一惊,她好象在疑我天天晚上在外面与小窃恶棍混在一块。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为我的行为真的被她看破了,所以就柔柔和和的连续着说:

“你何苦要吃这样好的东西,要穿这样好的衣服?你可知道这事情是靠不住的。万一被人家捉了去,你还有什么面目做人。过去的事情不必去说它,以后我请你改过了罢。……”

我尽是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呆呆的在看她,因为她的思想太奇突了,使我无从辩解起。她沉默了数秒钟,又接着说:

“就以你吸的烟而论,每天若戒绝了不吸,岂不可省几个铜子。我早就劝你不要吸烟,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N工厂的烟,你总是不听。”

她讲到了这里,又忽而落了几滴眼泪。我知道这是她为怨恨N工厂而滴的眼泪,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许我这样的想,我总要把它们当作因规劝我而洒的。我静静儿的想了一会,等她的神经镇静下去之后,就把昨天的那封挂号信的来由说给她听,又把今天的取钱买物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更将我的神经衰弱症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说了。她听了我这一番辩解,就信用了我,等我说完之后,她颊上忽而起了两点红晕,把眼睛低下去看着桌上,好象是怕羞似的说:

“噢,我错怪你了,我错怪你了。请你不要多心,我本来是没有歹意的。因为你的行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路里去。你若能好好儿的用功,岂不是很好么?你刚才说的那——叫什么的——东西,能够卖五块钱,要是每天能做一个,多么好呢?”

我看了她这种单纯的态度,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我想把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却命令我说:

“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纯洁的处女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

我当那种感情起来的时候,曾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等听了理性的命令以后,我的眼睛又开了开来,我觉得我的周围,忽而比前几秒钟更光明了。对她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就催她说:

“夜也深了,你该去睡了吧!明天你还要上工去的呢!我从今天起,就答应你把纸烟戒下来吧!”

她听了我这话,就站了起来,很喜欢的回到她的房里去睡了。

她去之后,我又换上一枝洋蜡烛,静静儿的想了许多事情:

“我的劳动的结果,第一次得来的这五块钱已经用去了三块了。连我原有的一块多钱合起来,付房钱之后,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来,如何是好呢!”

“就把这破棉袍子去当吧!但是当铺里恐怕不要。”

“这女孩子真是可怜,但我现在的境遇,可是还赶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强迫她做,我是想找一点工作,终于找不到。”

“就去作筋肉的劳动吧!啊啊,但是我这一双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黄包车的重力。 ”

“自杀!我有勇气,早就干了。现在还能想到这两个字,足证我的志气还没有完全消磨尽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无轨电车的机器手!他骂我什么来?”

“黄狗,黄狗倒是一个好名词,……”

“………”

我想了许多零乱断续的思想,终究没有一个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穷状来。听见工厂的汽笛,好象在报十二点钟了,我就站了起来,换上了白天脱下的那件破棉袍子,仍复吹熄了蜡烛,走出外面去散步去。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睡眠静了。对面日新里的一排临邓脱路的洋楼里,还有几家点着了红绿的电灯,在那里弹罢拉拉衣加。一声二声清脆的歌音,带着哀调,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里传到我的耳膜上来,这大约是俄国的飘泊的少女,在那里卖钱的歌唱。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象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五日 春风沉醉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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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

在沪上闲居了半年,因为失业的结果,我的寓所迁移了
三处。最初我住在静安寺路南的一间同鸟笼似的永也没有太
阳晒着的自由的监房里。这些自由的监房的住民,除了几个
同强盗小窃一样的凶恶裁缝之外,都是些可怜的无名文士,
我当时所以送了那地方一个Yellow Grab Street的称号。在
这Grub Street里住了一个月,房租忽涨了价,我就不得不
拖了几本破书,搬上跑马厅附近一家相识的栈房里去。后来
在这栈房里又受了种种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桥
北岸的邓脱路中间,日新里对面的贫民窟里,寻了一间小小
的房间,迁移了过去。

邓脱路的这几排房子,从地上量到屋顶,只有一丈几尺
高。我住的楼上的那间房间,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楼板
上升一升懒腰,两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顶穿通的。从前面的
衖里踱进了那房子的门,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铁罐玻
璃瓶旧铁器堆满的中间,侧着身子走进两步,就有一张中间
有几根横档跌落的梯子靠墙摆在那里。用了这张梯子往上面
的黑黝黝的一个二尺宽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楼去。黑沉沉
的这层楼上,本来只有猫额那样大,房主人却把它隔成了两
间小房,外面一间是一个N烟公司的女工住在那里,我所租
的是梯子口头的那间小房,因为外间的住者要从我的房里出
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间的便宜几角小洋。

我的房主,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弯腰老人。他的脸上的青
黄色里,映射着一层暗黑的油光。两只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
颧骨很高,额上颊上的几条皱纹里满砌着煤灰,好像每天早
晨洗也洗不掉的样子。他每日于八九点钟的时候起来,咳嗽
一阵,便挑了一双竹篮出去,到午后的三四点钟总仍旧是挑
了一双空篮回来的,有时挑了满担回来的时候,他的竹篮里
便是那些破布破铁器玻璃瓶之类。像这样的晚上,他必要去
买些酒来喝喝,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瞎骂出许多不可捉摸的话
来。

我与间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来的那天午后。
春天的急景已经快晚了的五点钟的时候,我点了一枝蜡烛,
在那里安放几本刚从栈房里搬过来的破书。先把它们叠成了
两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后把两个二尺长的装画的
画架覆在大一点的那堆书上。因为我的器具都卖完了,这一
堆书和画架白天要当写字台,晚上可当床睡的。摆好了画架
的板,我就朝着了这张由书叠成的桌子,坐在小一点的那堆
书上吸烟,我的背系朝着梯子的接口的。我一边吸烟,一边
在那里呆看放在桌上的蜡烛火,忽而听见梯子口上起了响动。
回头一看,我只见了一个自家的扩大的投射影子,此外什么
也辨不出来,但我的听觉分明告诉我说:“有人上来了。”
我向暗中凝视了几秒钟,一个圆形灰白的面貌,半截纤细的
女人的身体,方才映到我的眼帘上来。一见了她的容貌我就
知道她是我的间壁的同居者了。因为我来找房子的时候,那
房主的老人便告诉我说,这屋里除了他一个人外,楼上只住
着一个女工。我一则喜欢房价的便宜,二则喜欢这屋里没有
别的女人小孩,所以立刻就租定了的。等她走上了梯子,我
才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说:

“对不起,我是今朝才搬来的,以后要请你照应。”

她听了我这话,也并不回答,放了一双漆黑的大眼,对
我深深的看了一眼,就走上她的门口去开了锁,进房去了。
我与她不过这样的见了一面,不晓是什么原因,我只觉得她
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的面貌,清
瘦不高的身体,好像都是表明她是可怜的特征,但是当时正
为了生活问题在那里操心的我,也无暇去怜惜这还未曾失业
的女工,过了几分钟我又动也不动的坐在那一小堆书上看蜡
烛光了。

在这贫民窟里过了一个多礼拜,她每天早晨七点钟去上
工和午后六点多钟下工回来,总只见我呆呆的对着了蜡烛或
油灯坐在那堆书上。大约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痴不痴呆不呆的
态度挑动了罢。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楼来的时候,我依旧和
第一天一样的站起来让她过去。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忽而停住
了脚。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像怕什么似的问我说:

“你天天在这里看的是什么书?”

(她操的是柔和的苏州音,听了这一种声音以后的感觉,
是怎么也写不出来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语译成普通的白
话。)

我听了她的话,反而脸上涨红了。因为我天天呆坐在那
里,面前虽则有几本外国书摊着,其实我的脑筋昏乱得很,
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进去。有时候我只用了想像在书的上一
行与下一行中间的空白里,填些奇异的模型进去。有时候我
只把书里边的插画翻开来看看,就了那些插画演绎些不近人
情的幻想出来。我那时候的身体因为失眠与营养不良的结果,
实际上已经成了病的状态了。况且又因为我的唯一的财产的
一件棉袍子已经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里
全没有光线进来,不论白天晚上,都要点着油灯或蜡烛的缘
故,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脚力,也
局部的非常萎缩了。在这样状态下的我,听了她这一问,如
何能够不红起脸来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的回答说:

“我并不在看书,不过什么也不做呆坐在这里,样子一
定不好看,所以把这几本书摊放着的。”

她听了这话,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作了一种不解的形
容,依旧的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那几天里,若说我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什么事情也不
曾干。却是假的。有时候,我的脑筋稍微清新一点,也曾译
过几首英法的小诗,和几篇不满四千字的德国的短篇小说,
于晚上大家睡熟的时候,不声不响的出去投邮,在寄投给各
新开的书局。因为当时我的各方面就职的希望,早已经完全
断绝了,只有这一方面,还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脑筋,想想法
子看。万一中了他们编辑先生的意,把我译的东西登了出来,
也不难得着几块钱的酬报。所以我自迁移到邓脱路以后,当
她第一次同我讲话的时候,这样的译稿已经发出了三四次了。


在乱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着,四季的变迁和日子的过去
是不容易觉得的。我搬到了邓脱路的贫民窟之后,只觉得身
上穿在那里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的重了起来,热了起来,
所以我心里想:

“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罢!”

但是囊中很羞涩的我,也不能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一次,
日夜只是在那暗室的灯光下呆坐。在一天大约是午后了,我
也是这样的坐在那里,间壁的同住者忽而手里拿了两包用纸
包好的物件走了上来,我站起来让她走的时候,她把手里的
纸包放了一包在我的书桌上说:

“这一包是葡萄浆的面包,请你收藏着,明天好吃的。
另外我还有一包香蕉买在这里,请你到我房里来一道吃罢!”

我替她拿住了纸包,她就开了门邀我进她的房里去,共
住了这十几天,她好像已经信用我是一个忠厚的人的样子。
我见她初见我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那一种疑惧的形容完全
没有了。我进了她的房里,才知道天还未暗,因为她的房里
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阳返射的光线从这窗里投射进来,照见
了小小的一间房,由二条板铺成的一张床,一张黑漆的半桌,
一只板箱,和一条圆凳。床上虽则没有帐子,但堆着有二条
洁净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只小洋铁箱摆在那里,大约是
她的梳头器具,洋铁箱上已经有许多油污的点子了。她一边
把堆在圆凳上的几件半旧的洋布棉袄,粗布裤等收在床上,
一边就让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样子,心里倒不好
意思起来,所以就对她说:

“我们本来住在一处,何必这样的客气。”

“我并不客气,但是你每天当我回来的时候,总站起来
让我,我却觉得对不起得很。”

这样的说着,她就把一包香蕉打开来让我吃。她自家也
拿了一只,在床上坐下,一边吃一边问我说:

“你何以只住在家里,不出去找点事情做做?”

“我原是这样的想,但是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事情。”

“你有朋友么?”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不和我来
往了。”

“你进过学堂么?”

“我在外国的学堂里曾经念过几年书。”

“你家在什么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问到了这里,我忽而感觉到我自己的现状了。因为自
去年以来,我只是一日一日的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
么人?”“我现在所处的是怎么一种境遇?”“我的心里还
是悲还是喜?”这些观念都忘掉了。经她这一问,我重新把
半年来困苦的情形一层一层的想了出来。所以听她的问话以
后,我只是呆呆的看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看了我这个样
子,以为我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脸上就立时起了一
种孤寂的表情,微微的叹着说:

“唉!你也是同我一样的么?”

微微的叹了一声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我看她的眼圈上
有些潮红起来,所以就想了一个另外的问题问她说:

“你在工厂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包纸烟的。”

“一天作几个钟头工?”

“早晨七点钟起,晚上六点钟止,中午休息一个钟头,
每天一共要作十个钟头的工。少作一点钟就要扣钱的。”

“扣多少钱?”

“每月九块钱,所以是三块钱十天,三分大洋一个钟
头。”

“饭钱多少?”

“四块钱一月。”

“这样算起来,每月一个钟点也不休息,除了饭钱,可
省下五块钱来。够你付房钱买衣服的么?”

“哪里够呢!并且那管理人要……啊啊!我……我所以
非常恨工厂的。你吃烟的么?”

“吃的。”

“我劝你顶好还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们工厂的烟。
我真恨死它在这里。”

我看看她那一种切齿怨恨的样子,就不愿意再说下去。
把手里捏着的半个吃剩的香蕉咬了几口,向四边一看,觉得
她的房里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来道了谢,就走回到了我自
己的房里。她大约作工倦了的缘故,每天回来大概是马上就
入睡的,只有这一晚上,她在房里好像是直到半夜还没有就
寝。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回来,总和我说几句话。我从她
自家的口里听得,知道她姓陈,名叫二妹,是苏州东乡人,
从小系在上海乡下长大的,她父亲也是纸烟工厂的工人,但
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来和她父亲同住在那间房里,每天同
上工厂去的,现在却只剩了她一个人了。她父亲死后的一个
多月,她早晨上工厂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来也一路哭了
回来的。她今年十七岁,也无兄弟姊妹,也无近亲的亲戚。
她父亲死后的葬殓等事,是他于未死之前把十五块钱交给楼
下的老人,托这老人包办的。她说:

“楼下的老人倒是一个好人,对我从来没有起过坏心,
所以我得同父亲在日一样的去作工,不过工厂的一个姓李的
管理人却坏得很,知道我父亲死了,就天天的想戏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亲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亲
是如何的一个人?死了呢还是活在哪里?假使还活着,住在
什么地方?等等,她却从来还没有说及过。


天气好像变了。几日来我那独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里
的腐浊的空气,同蒸笼里的蒸气一样,蒸得人头昏欲晕,我
每年在春夏之交要发的神经衰弱的重症,遇了这样的气候,
就要使我变成半狂。所以我这几天来到了晚上,等马路上人
静之后,也常常想出去散步去。一个人在马路上从狭隘的深
蓝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边作些漫无涯涘的
空想,倒是于我的身体很有利益。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
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走到天将明的时候才回家
里。我这样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到第二天的日中,
有几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来的前后方才起来,睡眠一足,
我的健康状态也渐渐的回复起来了。平时只能消化半磅面包
的我的胃部,自从我的深夜游行的练习开始之后,进步得几
乎能容纳面包一磅了。这事在经济上虽则是一大打击,但我
的脑筋,受了这些滋养,似乎比从前稍能统一。我于游行回
来之后,就睡之前,却做成了几篇Allan Poe式的短篇小说,
自家看看,也不很坏。我改了几次,抄了几次,一一投邮寄
出之后,心里虽然起了些微细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几回的译
稿的绝无消息,过了几天,也便把它们忘了。

邻住者的二妹,这几天来,当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时候,
我总在那里酣睡,只有午后下工回来的时候,有几次有见面
的机会,但是不晓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她对我的态度,又回
到从前初见面的时候的疑惧状态去了。有时候她深深的看我
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是满含着责备我
规劝我的意思。

我搬到这贫民窟里住后,约莫已经有二十多天的样子,
一天午后我正点上蜡烛,在那里看一本从旧书铺里买来的小
说的时候,二妹却急急忙忙的走上楼来对我说:

“楼下有一个送信的在那里,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
她对我讲这话的时候,她的疑惧我的态度更表示得明显,
她好像在那里说:“呵呵!你的事件是发觉了啊!”我对她
这种态度,心里非常痛恨,所以就气急了一点,回答她说:

“我有什么信?不是我的!”

她听了我这气愤愤的回答,更好像是得了胜利似的,脸
上忽涌出了一种冷笑说:

“你自家去看罢!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时我听见楼低下门口果真有一个邮差似的人在催着说:

“挂号信!”

我把信取来一看,心里就突突的跳了几跳,原来我前回
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译稿,已经在某杂志上发表了,信中
寄来的是五圆钱的一张汇票。我囊里正是将空的时候,有了
这五圆钱,非但月底要预付的来月的房金可以无忧,并且付
过房金以后,还可以维持几天食料,当时这五圆钱对我的效
用的扩大,是谁也能推想得出来的。

第二天午后,我上邮局去取了钱,在太阳晒着的大街上
走了一会,忽而觉得身上就淋出了许多汗来。我向我前后左
右的行人一看,复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觉的把头
低俯了下去。我颈上头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颗一颗
的钻出来了。因为当我在深夜游行的时候,天上并没有太阳,
并且料峭的春寒,于东方微白的残夜,老在静寂的街巷中留
着,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还觉得不十分与节季违异。
如今到了阳和的春日晒着的这日中,我还不能自觉,依旧穿
了这件夜游的敝袍,在大街上阔步,与前后左右的和节季同
时进行的我的同类一比,我哪得不自惭形秽呢?我一时竟忘
了几日后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来将尽的些微的积聚,
便慢慢的走上了闸路的估衣铺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
我,看看街上来往的汽车人力车,车中坐着的华美的少年男
女,和马路两边的绸缎铺金银铺窗里的丰丽的陈设,听听四
面的同蜂衙似的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车铃声,一时倒也觉
得是身到了大罗天上的样子。我忘记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
和我的同胞一样的欢歌欣舞起来,我的嘴里便不知不觉的唱
起几句久忘了的京调来了。这一时的涅盘幻境,当我想横越
过马路,转入闸路去的时候,忽而被一阵铃声惊破了。我抬
起头来一看,我的面前正冲来了一乘无轨电车,车头上站着
的那肥胖的机器手,伏出了半身,怒目的大声骂我说:

“猪头三!侬(你)艾(眼)睛勿散(生)咯!跌杀时,
叫旺(黄)够(狗)来抵侬(你)命噢!”

我呆呆的站住了脚,目送那无轨电车尾后卷起了一道灰
尘,向北过去之后,不知是从何处发出来的感情,忽而竟禁
不住哈哈哈哈的笑了几声。等得四面的人注视我的时候,我
才红了脸慢慢的走向了闸路里去。

我在几家估衣铺里,问了些夹衫的价线,还了他们一个
我所能出的数目,几个估衣铺的店员,好像是一个师父教出
的样子,都摆下了脸面,嘲弄着说:

“侬(你)寻萨咯(什么)凯(开心)!马(买)勿起
好勿要马(买)咯!”

一直问到五马路边上的一家小铺子里,我看看夹衫是怎
么也买不成了,才买定了一件竹布单衫,马上就把它换上。
手里拿了一包换下的棉袍子,默默的走回家来。一边我心里
却在打算:

“横竖是不够用了,我索性来痛快的用它一下罢。”同
时我又想起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面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
回想我就寻着了一家卖糖食的店,进去买了一块钱巧格力香
蕉糖鸡蛋糕等杂食。站在那店里,等店员在那里替我包好来
的时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顺便也
去洗一个澡罢。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食,回到邓脱路的
时候,马路两旁的店家,已经上电灯了。街上来往的行人也
很稀少,一阵从黄浦江上吹来的日暮的凉风,吹得我打了几
个冷噤。我回到了我的房里,把蜡烛点上。向二妹的房门一
照,知道她还没有回来。那时候我腹中虽则饥饿得很,但我
刚买来的那包糖食怎么也不愿意打开来。因为我想等二妹回
来同她一道吃。我一边拿出书来看,一边口里尽在咽唾液下
去。等了许多时候,二妹终不回来,我的疲倦不知什么时候
出来战胜了我,就靠在书堆上睡着了。


二妹回来的响动把我惊醒的时候,我见我面前的一枝十
二盎司一包的洋蜡烛已经点去了二寸的样子,我问她是什么
时候了?她说:

“十点的汽管刚刚放过。”

“你何以今天回来得这样迟?”

“厂里因为销路大了,要我们作夜工。工钱是增加的,
不过人太累了。”

“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够,不做是不行的。”

她讲到这里,忽而滚了两粒眼泪出来,我以为她是作工
作得倦了,故而动了伤感,一边心里虽在可怜她,但一边看
她这同小孩似的脾气,却也感着了些儿快乐。把糖食包打开,
请她吃了几颗之后,我就劝她说:

“初作夜工的时候不惯,所以觉得困倦,作惯了以后,
也没有什么的。”

她默默的坐在我的半高的由书叠成的桌上,吃了几颗巧
格力,对我看了几眼,好像是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我就催
她说:

“你有什么话说?”

她又沉默了一会,便断断续续的问我说:

“我……我……早想问你了,这几天晚上,你每晚在外
边,可在与坏人作伙友么?”

我听了她这话,倒吃了一惊,她好像在疑我天天晚上在
外面与小窃恶棍混在一块。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为我的行
为真的被她看破了,所以就柔柔和和的连续着说:

“你何苦要吃这样好的东西,要穿这样好的衣服。你可
知道这事情是靠不住的。万一被人家捉了去,你还有什么面
目做人。过去的事情不必去说它,以后我请你改过了罢。
……”

我尽是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呆呆的在看她,因为她的思
想太奇怪了,使我无从辩解起。她沉默了数秒钟,又接着说:

“就以你吸的烟而论,每天若戒绝了不吸,岂不可省几
个铜子。我早就劝你不要吸烟,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
N工厂的烟,你总是不听。”

她讲到了这里,又忽而落了几滴眼泪。我知道这是她为
怨恨N工厂而滴的眼泪,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许我这样的
想,我总要把它们当作因规劝我而洒的。我静静儿的想了一
回,等她的神经镇静下去之后,就把昨天的那封挂号信的来
由说给她听,又把今天的取钱买物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更
将我的神经衰弱症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说了。她
听了我这一番辩解,就信用了我,等我说完之后,她颊上忽
而起了两点红晕,把眼睛低下去看看桌上,好像是怕羞似的
说:

“噢,我错怪你了,我错怪你了。请你不要多心,我本
来是没有歹意的。因为你的行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
路里去。你若能好好儿的用功,岂不是很好么?你刚才说的
那——叫什么的——东西,能够卖五块钱,要是每天能做一
个,多么好呢?”

我看了她这种单纯的态度,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
的感情,我想把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却
命令我说:

“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
想把这纯洁的处女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
人的资格的呀!”

我当那种感情起来的时候,曾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等
听了理性的命令以后,我的眼睛又开了开来,我觉得我的周
围,忽而比前几秒钟更光明了。对她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就
催她说:

“夜也深了,你该去睡了吧!明天你还要上工去的呢!
我从今天起,就答应你把纸烟戒下来吧。”

她听了我这话,就站了起来,很喜欢的回到她的房里去
睡了。

她去之后,我又换上一枝洋蜡烛,静静儿的想了许多事
情:

“我的劳动的结果,第一次得来的这五块钱已经用去了
三块了。连我原有的一块多钱合起来,付房钱之后,只能省
下二三角小洋来,如何是好呢!

“就把这破棉袍子去当吧!但是当铺里恐怕不要。

“这女孩子真是可怜,但我现在的境遇,可是还赶她不
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强迫她做,我是想找一点工作,
终于找不到。就去作筋肉的劳动吧!啊啊,但是我这一双弱
腕,怕吃不下一部黄包车的重力。

“自杀!我有勇气,早就干了。现在还能想到这两个字,
足证我的志气还没有完全消磨尽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天轨电车的机器手!他骂我什么
来?
“黄狗,黄狗倒是一个好名词,

“………”

我想了许多零乱断续的思想,终究没有一个好法子,可
以救我出目下的穷状来。听见工厂的汽笛,好像在报十二点
钟了,我就站了起来,换上了白天那件破棉袍子,仍复吹熄
了蜡烛,走出外面去散步去。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睡眠静了。对面日新里的一排临邓脱
路的洋楼里,还有几家点着了红绿的电灯,在那里弹罢拉拉
衣加。一声二声清脆的歌音,带着哀调,从静寂的深夜的冷
空气里传到我的耳膜上来,这大约是俄国的飘泊的少女,在
那里卖钱的歌唱。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
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
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
的样子。

1923年7月15日 《春风沉醉的晚上》创作于1923年7月。当时,作者受到革命形势的影响,已接触了马克思主义。因此,他的目光也开始从先前较多地注视知识分子狭小的圈子,转移到更广大的劳动人民。在作品中,他开始有意识地表现下层劳动者,描绘他们的苦难,表现他们的抗争,歌颂他们的品德,揭示他们不幸遭遇的根源。
作品中的“我”是一位生活无着的穷知识分子,为生活所迫,住进了贫民窟中一个窄小破旧的阁楼里。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同样被生活压迫的烟厂女工。由于有着共同的生活处境,对现实有着强烈的不满,他们相识后很快从相互同情,发展到相互关怀、体贴。作品以黑暗污浊的大都市为背景,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了深刻的阶级矛盾,反映了下层人民的苦难,展示了他们自发的反抗意识及纯洁美好的心灵;同时也表现出,在那样的社会中,下层知识分子与穷苦工人之间是可以沟通的,并且歌颂了他们之间真挚的友谊。
作品成功地刻画了一位正直、善良、真诚、乐于助人、具有朴素的阶级反抗意识的下层女工的形象。17岁的女工陈二妹,在一家小烟厂做包烟工,她每天从早到晚,要站在机器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有时还要被迫加班,得到的报酬却十分低微,除了吃饭,根本不够付房钱和买衣服。由于她的父亲刚刚去世,她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工厂的管理人便总想乘机戏弄她。正是由于陈二妹生活在社会下层,因此她对剥削压迫她的资本家有着强烈的仇恨。当她发现“我”吸烟时,便规劝“我”不要吸烟,尤其不要吸她所在工厂的烟,因为她痛恨那个厂。尽管陈二妹的这种反抗和报复,对她所在的那个工厂不会有丝毫损伤,然而这反抗的呼喊,毕竟是发自被压迫者内心深处的,它代表着当时下层工人群众自发反抗斗争的要求和心声。陈二妹是个爱憎分明的姑娘,她身上有着对资本家朴素的反抗意识,同时也有着对遭遇同样命运的落难者的深切同情与关怀。她自己生活相当贫困,然而当她发现“我”的生活同她一样窘困时,便主动买来面包留给“我”充饥;当她发现“我”整夜不归,行为令人可疑时,便真切地担忧“我”走上邪路,规劝“我”改过;当她发现是自己误会了别人时,又马上坦率地检查自己。作品通过刻画这样一位下层女工形象,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善良美好的可贵品质,同时也揭示出了她们苦难的根源是严重的阶级压迫和剥削。
作品中的“我”是一位有才华、潦倒困顿、感情忧郁,对黑暗的现实有着愤慨,对下层劳动人民的苦难有着深切同情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生活无着,情感抑郁,但当面对与自己有着同样境遇的下层女工陈二妹的不幸时,其内心深处却激荡着愤世嫉俗之情。陈二妹的形象是通过“我”的观察和接触来刻画的。在“我”的眼里,陈二妹是可怜的、无助的,是善良的、纯正的。作品这样写,不但展示出陈二妹美好纯洁的心灵,而且也凸现出“我”的性格特征,表现出“我”对弱者的同情,对下层劳动者身上美好品性的赞美,对黑暗的憎恶。在一般情况下,小说中的“我”或是一个组织材料的线索,或是作家创造的一个形象,不是作家本人,然而,由于郁达夫的作品采用的是自叙传的形式,浪漫主义色彩浓厚,因此,他的作品中的“我”却可以认为是作家本人。也正因为如此,透过这篇作品中“我”这一形象,我们完全可以看到作者本人对下层劳动者的感情,对黑暗现实的不满。这正是当时一部分进步知识分子内心的真实再现,具有积极的社会现实意义。
作品在艺术上的一个突出特色是结构严谨,整个故事发展写得完整自然。郁达夫早期小说有不重视情节,结构松散的特点,然而这篇作品的结构却异常精美。作者在情节安排上步步设伏,层层推进,前后勾连,适时解“扣”,而且这种安排又不露痕迹,十分自然。比如,由于房屋狭窄,陈二妹每次回来,“我”都要站起身来让路,这样,陈二妹自然感到很不过意,于是有了赠食物情节的出现;由于“我”神经衰弱,夜里出外散步,这就使陈二妹产生误会,故事由此生出波澜,推出了后来的“规劝”、“解释”等一连串的情节;当误会消除后,两人的友谊进一步发展,故事也由此推向了高潮。
郁达夫的作品有注重描写人物心理历程的特点。这篇作品在表现人物心理上更具有独到之处。作品多次直接袒露“我”的内心活动,把人物复杂微妙的精神世界再现了出来。比如作品写到陈二妹规劝“我”不要吸烟,尤其不要吸她所在的那家烟厂的烟时,作品这样描写“我”的心理:“我知道这是她为怨恨N工厂而滴的眼泪,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许我这样的想,我总要把它们当作因规劝我而洒的。”这段人物心理的剖白,真实地表现出了作品中“我”因陈二妹的规劝而产生出来的复杂而又真切的内心世界。在作品的尾部,故事进入高潮,当陈二妹发现自己误会了“我”而坦诚地道歉时,作者又适时地描写了一段“我”的内心活动,从而将人物情感与理性的冲撞以及人物灵魂净化的心理历程,都细致入微地表现了出来。由于作品采用了这种独具特色的表现手法,因而不仅使人物变得更加真实生动,而且也使作品具有了一种浓郁的抒情色彩。
《春风沉醉的晚上》是作者较早描写工人的好作品,也是我国现代文学中最早表现工人生活的作品之一。由于它无论在思想上,艺术上都有较高的成就,因此历来被认为是“五四”优秀短篇小说园地中的一朵奇葩。
《梅雨之夕》是心理分析小说家施蛰存 的代表作之一。该作同作者的其它小说一样也描写了性心理、揭示了潜意识,但与《鸠 摩罗什》、《石秀》等小说相比较,《梅雨之 夕》显得文笔舒展,格调清新,艳而不俗。 正是这种舒展而周密的心理描写和素雅清丽的格调使《梅雨之夕》成为吸引众多读者的名作。
《梅雨之夕》几乎没有情节,它仅仅记 叙了一位下班回家的男子在途中邂逅一位少 女之后的一段心灵历程。但在新颖而丰富的心理分析学理论的指导下,作者以娴熟的文 字表现技巧对人物的心理层层剖析,把读者 带进了主人公那丰富多彩而又微妙曲折的内 心世界。一个已婚的青年男性与一位娇美的少女萍水相逢,他会有什么心理反应?
首先是怦然心动。
傍晚的上海街头,梅雨蒙蒙,灯光溶 溶,下班后的“我”虽然手中有伞却并不急 着回家,而是揣着慵懒的情怀有意无意地观望黄昏的街景。这时,“一位姑娘”映入了 “我”的眼帘,——“我”看到她从电车的 “头等车”里走下来,发现她没有带任何雨具。
梅雨“淙淙地”下着,没有雨具的她只 好跑到木器店的房檐下躲雨。“我开始注意 她底美丽了”。青年女性的美包括“许多方面”,如容颜姣好、风仪温雅、肢体停匀等, “我”觉得面前这位少女“是全适合这几端 的”。她急于寻找人力车坐车回家,“孤寂地 只身呆望着这永远地、永远地垂下来的梅雨”,“露着烦恼的眼色”,而“我”却暗喜 梅雨的淙淙,——是梅雨为“我”提供了欣 赏美的机会。当然,“我”想到了在家等 “我”回家“一同吃饭的妻”,但这仅仅是 “一闪念”而已。“我”开始为自己晚回家寻 找借口。主人公找出两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首先,“我”对这少女没有什么“依恋的意 识”,“我”仅仅是把她当作“一个美丽的对象”来欣赏;其次,她在“一重困难之中”, 作为男人的我不能弃之不顾。于是“我”不 仅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而且还“不自觉地 移动了脚步站在她身边了”。
接着,“我”跃跃欲试。
雨继续下,“我”发现斜雨已打湿了女 子的绸衣,薄薄的黑色绸衣已失去了遮盖的 “效用”,“轻薄的雨”已画出了女子的臂膀的圆润。马路上仍然看不到人力车的踪影,甚至连行人也没有一个,而雨还在下个不 停,晚风把“凉凉的雨丝吹向我们”。“我” 想到了自己手中的伞,渴望能做古代骁勇的 武士用盾牌遮挡流矢一样挡住飞来的雨箭,用自己的伞护住这位可爱的姑娘。“我”关 切地注视着女子,希望她能觉察到“我”的 好意,并主动上前来寻求保护。然而,他看 到的是少女警惕的目光;他担心女子怀疑他 “没怀着好意”,因而只好自尊地移开了自己 的目光,打消心底刚刚萌发的的艳念。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雨还没有住。也许 少女失去继续等待的耐心,也许是她发现身 边的异性对她并无歹意,少女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我”正以“怜悯的旁观的心 理”观注着女子,少女主动投来目光使 “我”的脸红了。“用羞赧来对付一个少女底 注目,在结婚以后,我是不常有的”,“我将由何种理由来譬解我底脸红呢”?——也许 答案只有一个:一种被婚外异性理解和初步 接受后的欣喜与激动。“我”读懂了她的目 光所传递的信息,于是就大着胆子靠近了少女,“将我底伞分一半荫蔽她”。“我”的尝 试终于取得了成功。
随后,男子开始想人非非。
如愿以偿的“我”十分激动,感到幸 福,血流在周身奔涌,“我”开始诧异我的 奇遇”;因为“近几年……除了和我底妻之外”,“我”从没与其他异性并肩步行。然 而,在欣喜之际,“我”又有所顾忌:“我 们”的熟人“看见了这样的我们的同行,会 怎样想”?于是,“我”把伞压得很低,“人家除非故意低下身子来”是“不能看见我们 底脸面”的。
她的发香使“我”沉浸在难以言说的欢 愉之中。“我”偷偷地“侧眼看她”,突然 “得到了一个新的发现”:原来她就是“我底初恋的那个少女,同学,邻居”!——那时 她才十四岁,分别七年……她一定是搬到上 海来了。然而,他尚未理清这一惊喜,又由 喜而悲:她今年二十多岁了,一定已成为他人之妻,这是多么令人悲哀的事啊!进而,又变得忧心忡忡:我也结了婚,如果她认出了我,问我是否结了婚,我该怎样回答呢?
将路过的陌生女子认作是自己的初恋情 人,这实际上是一种由情感急剧波动所致的 情感错位,而这种情感错位又使“我”陷入了情感危机。
就在这时,“我偶然向道旁一望”,忽然 发现妻子“倚在一家店里的柜上”,“用忧郁 的眼光”看着“我”和她。妻子在跟踪他吗?——疑心生暗鬼。
男子的心灵历程的最后一段是恋恋不舍、怅然若失。
“我”还在想入非非:一阵风吹来,眯 起眼的少女更加“娇媚”,我觉得她很像名 画《夜雨宫诣美人图》中的日本女郎;同这样娇美的女郎共伞而行真是一种幸福,“在 旁人的眼光里”,“我……或许成为她底丈夫 或情人了”!就在这时,“我”耳边传来“这 样的嘤响”:不必送了,雨已经停了。“我蓦然惊觉”,十分懊恼地收拢雨伞,“怨怼”老 天爷“不再下半个小时的雨”。“我”不甘心 于这场令人痴醉的艳遇就此了结,因而委婉 地提出了继续陪伴的请求:“假使没有妨碍,让我送到了罢”;“假如还是下着大雨便怎么 了呢?”但是,“我”不仅听到了少女外柔内 刚绵里藏针的谢绝,而且还看到了她脸上的 “特殊的端庄”,一种包含着少女们所特有的矜持、自尊和提防的端庄。于是,“我”只 好知趣地告别。
姑娘“消失在黄昏里”,“我”带着无尽的遗憾、惆怅似梦似醒地上了人力车;恍恍惚惚,“我”总觉得“有一桩事没有做完成”,“心里有着一种牵挂”。夜空中已出现 了星星,但“我”几次想把手中的伞张起 来。来到自家门前,“我”依然迷迷糊糊; 叩门,屋内的人询问“谁”,——这询问声竟是那少女的声音!走进家门,灯下的妻子 又变成了刚才那位在店铺里用忧郁的眼神看 着“我”的女子,直到妻子问“我”为何回 家这样迟,“我”的神态才彻底清醒。“我” 骗妻子说自己与朋友在途中吃过“小点”, ——“为了证实我的谎言,夜饭吃得很少”。
怦然心动——跃跃欲试——想入非非 ——恋恋不舍、怅然若失,作者周密而真实 地描述了主人公邂逅少女后的全部心理流程。这种心理展示或心理分析是立足于弗洛 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之上的。
众所周知,施蛰存是“新感觉派”的代 表作家,同这个三十年代初兴起的流派的其 他作家一样,他的心理分析小说也深受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分析理论的影响。弗洛伊德的 精神分析学说是关于人格结构及其内部冲突 的学说,大致可分为三个板块,即本能论、 人格结构论和心理解剖学说。本体能认为,人性的根本就是由生物能(或性能量)转换 而来的心理能的发泄与反发泄;一切用于人 格做功的能量都出自本能。人体结构论是关 于本能的能量的投注和转移的理论。这一理论把人格分为三个部分:“本我”(储存本能 的地方,是各种本能的驱动之源)、“自我” (是协调本能需求与社会要求之间的平衡机 能)、“超我”(在良心、道德律令、自我理想等因素的作用下形成,它把本能力量转移 到实现理想、创造等方面上来)。心理解剖 学说把人的心理意识分为三个层次:意识、 前意识、潜意识;其中,潜意识与本能密切相关,其中蕴藏有被压制的本能及与性相关 的情感。
《梅雨之夕》的心理分析立足于弗氏的 精神分析理论。作品注重描写主人公的潜意 识,尤其注重揭示人物的人格中的“本我” 与“自我”的冲突。在“怦然心动”阶段, 作者的文笔初步触及人物的潜意识。“我” 为婚外的异性所动,并把她当作“美的对 象”,主人公的这一心理活动并不排除“本 能”的暗中促动;而在欣赏异性时;“我” 自我辩白对异性绝对没有“依恋的意识”, 且不由自主地想到家中翘首以待的妻子,还 寻找晚回家的借口,这一系列心理活动则又 展示了主人公的人格深处的“自我”与“本我”的交涉:“我”要发泄本能,“本我”要 遵循”快乐原则”,而“自我”则既对“本 我”进行规范和抑制,又掩饰“本我”的越 轨冲动。
在跃跃欲试阶段,作品虽然主要写主人 公的情感与理智的矛盾和展示显意识层面的 心理活动,但“我”企图接近少女和保护少女的动机无疑是受本能推动的。试想,如果 面对的是一位男性,或者是一位老太太, “我”会耗费这么多心机吗?
在“我”想入非非时,作者有意刻画了 “我”的深沉意识活动以及意识深处的“本 我”与“自我”的斗争。“我”隔着伞柄偷看少女时,少女突然幻化成“我”昔日的恋 人;从表面上看,“我”的幻觉是由联想或 情感错位所致,但实际上是人物的意识活动 由意识、前意识而进入了潜意识。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无意识内有被压制的观念与情 感,尤其是儿童的性发育过程的创伤性经 验;由于种种原由,人们一般不愿或不能回 忆这些观念和经验,但在意识或心理“监 察”机制松懈时,这些被压制在潜意识里的东西就会冒出来,人们就会回忆起这些比较“阴暗”的东西。——由于羞耻感和顾虑 道德谴责等因素的作用,也许“我”在婚后 一直不愿触及自己的初恋,但突然的艳遇所 致的兴奋与激动干扰了“我”意识中的“监察”机制,因而沉睡在潜意识中的对初恋情 人的迷恋就苏醒了,无意识的非理性因素使 “我”一时误认为面前的少女就是昔日的情 人。担心遇到熟人而把伞压低和突然在道旁的商店里看到了妻子“忧郁的眼光”,这些 行为和心理活动实际上展示了主人公的意识 或人格深处的“自我”与“本我”的冲突。 “本我”遵循着快乐原则,要主人公抓住机会尽情享受与少女相处的甜蜜与快乐,但 “我”是有妇之夫,作为一个“绅士”,“我” 不由自主地想到妻子的责怪、担心社会的谴 责,甚至当即受到了良心的责备,于是,在意识与潜意识的交汇之际,在理性与非理性 的较量之中,“我”的顾虑与内疚就外化为 妻子的忧虑,并且被投射到路旁店铺中的另 一女子身上。这种“本我”与“自我”的冲突是极其真实的。它如实地展示了主人公的 心理矛盾:对自我声誉和对已有的家庭的维 护,对婚外异性的向往。
在怅然若失阶段,主人公更是频繁地往 返于意识与潜意识之间。意识,是一种注意 的感官,通过注意的活动,人们能够感知外界的现实环境和各种刺激,而潜意识则是 一种非理性的不为人感知的心理现象。与少 女恋恋不舍地分手后,由意识统摄的各种感 官先后告诉“我”:雨住天晴,房内的答话 人是妻子,门前站着的是妻子等等,但蛰伏于潜意识中的本能却仍存非份之想,还在追 寻那已不再存在的快乐——主人公觉得“有 一桩事还没做完成”,“心理还有一种牵挂”; 而潜意识的非理性因素则使“我”先后产生一系列幻觉:误以为少女还在身旁,错把妻 子的答应听成少女的“嘤响”,又将灯下的 妻子看作店铺里注视“我们”同行的女子。
勿庸赘述,《梅雨之夕》的成功之处就 在于周密、细致入微而真实的心理描写,尤 其是对潜意识的性心理、性幻觉的展示。然而,这种描写与展示的成功又与作者对性心 理描写的分寸感的得体把握和全篇的文笔舒 展雅致密切相关。作者立足于西方的现代性 心理分析理论而剖析人物的内心世界,但我们感觉到作者同时又接受了东方古老的儒家 伦理道德的规范:男子邂逅情女,虽然艳心 荡漾,但其言行皆“发乎情,止乎礼”,他 始终恪守着“君子好色而不淫”的中庸之 道;写男性的艳遇,展示人性的隐秘,作者不仅剔除了俗艳的字眼,回避了露骨的场 面,而且还点缀了富有诗意的意境,溶入儒 雅的情怀,这一切使作品具有诗一般的清丽 素雅与含蓄蕴藉,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典雅 的“中和之美”。
《梅雨之夕》令人久读不厌,其奥秘就在于作者描绘了一副清丽淡雅的心画,演奏了一首婉转细腻的心曲。
欲 说 还 休
---《伊豆的舞女》赏析
在78年之前,有一个叫川端康成的人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伊豆舞女的,有着淡淡的哀愁的故事。

故事的情节本身很简单:少年初恋。如果要再多说一点儿,便是:在一个山色空蒙的季节,一个就读于大学预科的少年,在一次娴静的旅途中,邂逅了一名美丽的舞女。写到这儿,就知道这是件极雅致的事情,汤岛是个相当古朴的小岛,有山,有水,有树,大凡散心所需的一切景物那里都有,于一名学生,是一个并不奢侈的胜地;于艺人,也是个卖艺的好去处。

故事就是从汤岛开始的,少年对在旅途中初次见面的舞女一见倾心,我几乎要说这是一个初恋故事了。说“几乎”是因为:故事中的两人并无世俗之人想象的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乃至山盟海誓。他们只是通过几次回眸,几滴清泪来诠释这若有似无的情愫,于是眼波流转之间,上演了一出青涩而忧郁的如烟似雾的少年情怀。

日本是个小岛国,因此日本人从骨子里充斥着淡淡的绝望的味道,东山魁夷如此,村上春树亦然,川端康成自然也不例外。他用浓郁的日本情调将这牵挂人心的初恋渲染得极具东方美感,那种日本人特有的哀愁、颓废,也让整篇文章充斥着《北国之春》的曲调。

日本的乐曲常有反复音,仿佛无时无刻不预示着终结,估计舞女们弹唱的曲子也是如此。全文没有一句炽热的言语,这才适合涉世未深的孩子的作为。年仅十四岁的舞女在每一个低头、浅笑、行礼、羞怯间,流露着难以言喻的美好,甚至可以让人想象出她在飘落的八重樱花瓣中轻舞的丰姿。

伊豆不同于东京,东京的繁华它没有;伊豆不同于奈良,奈良的睿智它没有;伊豆更不同于京都,京都的古风古韵它也没有,它所拥有的,大概只是那淡季的忧郁与纯真的自然吧?而这份忧郁与自然又恰恰适合这朦胧的初恋,因此这段故事只有发生在伊豆这种地方才让人觉得合情合理。

最终,这个在一个合情合理的地点,恰恰时宜的季节发生的初恋故事还是有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平淡结尾:“我”终于还是回去了,在与舞女相识的整段日子里,两人始终没有捅破这层薄纸,不说也好,正如有句古话叫:“知君情深意也厚,忆人全在不言中。”

作品中的“我”是一位生活无着的穷知识分子,为生活所迫,住进了贫民窟中一个窄小破旧的阁楼里。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同样被生活压迫的烟厂女工。由于有着共同的生活处境,对现实有着强烈的不满,他们相识后很快从相互同情,发展到相互关怀、体贴。作品以黑暗污浊的大都市为背景,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了深刻的阶级矛盾,反映了下层人民的苦难,展示了他们自发的反抗意识及纯洁美好的心灵;同时也表现出,在那样的社会中,下层知识分子与穷苦工人之间是可以沟通的,并且歌颂了他们之间真挚的友谊。
作品成功地刻画了一位正直、善良、真诚、乐于助人、具有朴素的阶级反抗意识的下层女工的形象。17岁的女工陈二妹,在一家小烟厂做包烟工,她每天从早到晚,要站在机器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有时还要被迫加班,得到的报酬却十分低微,除了吃饭,根本不够付房钱和买衣服。由于她的父亲刚刚去世,她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工厂的管理人便总想乘机戏弄她。正是由于陈二妹生活在社会下层,因此她对剥削压迫她的资本家有着强烈的仇恨。当她发现“我”吸烟时,便规劝“我”不要吸烟,尤其不要吸她所在工厂的烟,因为她痛恨那个厂。尽管陈二妹的这种反抗和报复,对她所在的那个工厂不会有丝毫损伤,然而这反抗的呼喊,毕竟是发自被压迫者内心深处的,它代表着当时下层工人群众自发反抗斗争的要求和心声。陈二妹是个爱憎分明的姑娘,她身上有着对资本家朴素的反抗意识,同时也有着对遭遇同样命运的落难者的深切同情与关怀。她自己生活相当贫困,然而当她发现“我”的生活同她一样窘困时,便主动买来面包留给“我”充饥;当她发现“我”整夜不归,行为令人可疑时,便真切地担忧“我”走上邪路,规劝“我”改过;当她发现是自己误会了别人时,又马上坦率地检查自己。作品通过刻画这样一位下层女工形象,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善良美好的可贵品质,同时也揭示出了她们苦难的根源是严重的阶级压迫和剥削。
作品中的“我”是一位有才华、潦倒困顿、感情忧郁,对黑暗的现实有着愤慨,对下层劳动人民的苦难有着深切同情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生活无着,情感抑郁,但当面对与自己有着同样境遇的下层女工陈二妹的不幸时,其内心深处却激荡着愤世嫉俗之情。陈二妹的形象是通过“我”的观察和接触来刻画的。在“我”的眼里,陈二妹是可怜的、无助的,是善良的、纯正的。作品这样写,不但展示出陈二妹美好纯洁的心灵,而且也凸现出“我”的性格特征,表现出“我”对弱者的同情,对下层劳动者身上美好品性的赞美,对黑暗的憎恶。在一般情况下,小说中的“我”或是一个组织材料的线索,或是作家创造的一个形象,不是作家本人,然而,由于郁达夫的作品采用的是自叙传的形式,浪漫主义色彩浓厚,因此,他的作品中的“我”却可以认为是作家本人。也正因为如此,透过这篇作品中“我”这一形象,我们完全可以看到作者本人对下层劳动者的感情,对黑暗现实的不满。这正是当时一部分进步知识分子内心的真实再现,具有积极的社会现实意义。
作品简介
作品在艺术上的一个突出特色是结构严谨,整个故事发展写得完整自然。郁达夫早期小说有不重视情节,结构松散的特点,然而这篇作品的结构却异常精美。作者在情节安排上步步设伏,层层推进,前后勾连,适时解“扣”,而且这种安排又不露痕迹,十分自然。比如,由于房屋狭窄,陈二妹每次回来,“我”都要站起身来让路,这样,陈二妹自然感到很不过意,于是有了赠食物情节的出现;由于“我”神经衰弱,夜里出外散步,这就使陈二妹产生误会,故事由此生出波澜,推出了后来的“规劝”、“解释”等一连串的情节;当误会消除后,两人的友谊进一步发展,故事也由此推向了高潮。
郁达夫的作品有注重描写人物心理历程的特点。这篇作品在表现人物心理上更具有独到之处。作品多次直接袒露“我”的内心活动,把人物复杂微妙的精神世界再现了出来。比如作品写到陈二妹规劝“我”不要吸烟,尤其不要吸她所在的那家烟厂的烟时,作品这样描写“我”的心理:“我知道这是她为怨恨N工厂而滴的眼泪,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许我这样的想,我总要把它们当作因规劝我而洒的。”这段人物心理的剖白,真实地表现出了作品中“我”因陈二妹的规劝而产生出来的复杂而又真切的内心世界。在作品的尾部,故事进入高潮,当陈二妹发现自己误会了“我”而坦诚地道歉时,作者又适时地描写了一段“我”的内心活动,从而将人物情感与理性的冲撞以及人物灵魂净化的心理历程,都细致入微地表现了出来。由于作品采用了这种独具特色的表现手法,因而不仅使人物变得更加真实生动,而且也使作品具有了一种浓郁的抒情色彩。
《春风沉醉的晚上》是作者较早描写工人的好作品,也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最早表现工人生活的作品之一。由于它无论在思想上,艺术上都有较高的成就,因此历来被认为是“五四”优秀短篇小说园地中的一朵奇葩。